富士康搬家
40万人的龙华科技园将搬空一半。从深圳到内地,富士康能得到什么?
深圳的问号
不是所有员工与富士康一样会选择搬迁。他们更喜欢深圳。
36.7℃的高温,私家车、面包车和泥头车交汇的富士康西门门口,一群胸挂工牌的年轻人正冒着大汗坐在水果铺前大口地啃着西瓜,附近还有密密匝匝的杂货店、手机店—这让人很容易就联想起居民区,而在拥有40万人的富士康龙华厂区的每个门口,几乎都可以看到同样的场面。
到过深圳龙华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小县城,生活便利,购物方便,人与人之间以各种错综的关系— 工友、朋友、恋人、家人—相互依赖,相互依存。
但,也许在半年内,这里将会有一半的人离开。
深圳龙华厂员工陆续坠楼事件发生后,富士康曾在一周内先后两次宣布加薪—无论是政府介入调查,还是按政府要求加薪,或者把宿舍管理权上交,这家公司始终没有说出一个不字。但很快,关于这个工厂搬迁的消息开始传得满城风雨。
995线路是富士康员工最为熟悉的线路之一,这是连接厂区外围的专线小巴。票务员张大姐最近打听到一个她不太愿意听到的八卦—富士康龙华厂的部分厂区要搬走。对于每天往来于富士康南北门的小巴公司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已经做了6年乘务员的张大姐早已习惯于早上6点上班,一个上午4趟车跟下来营业额就有500多元,“周末人会更多。”张大姐说。为了增加生意额,995线路的小巴数量今年还特意增加至30台。
帮富士康安装监控器的散工老黄说,员工要迁走已经不是什么新闻,至少从去年开始就有人离开迁往内地。他还为此开拓了另外一项副业—搬运行李,春节前后这项业务每天都可以为他带来150多元的额外收入。“比散工挣得多多了。”老黄只需要花20分钟帮工人把行李从园区搬到上车地点,等候在龙华广场或者南门的大巴员工就会帮忙抬上车。
深圳市受到的影响远比这些小工来得多。富士康的出口额超过500亿美元,每年占据着深圳出口额的10%至15%,搬迁的影响可以预见。根据海关总署今年4月20日发布的“2009年中国外贸200强排行榜”中,富士康科技集团旗下的9家公司出口额就达到了400.5亿美元,是中国出口企业的团体冠军。
从1988年郭台铭在深圳宝安区西乡镇黄田村设立鸿海精密有限公司开始,这座城市便成为这位台湾企业家最为钟爱的地方之一,“开放的移民城市有着无限的活力”—郭台铭当时如此解释选址的缘由。他说,龙华一定会成为“全世界制造技术的聚合地,全世界创新研发的最前沿”。多年之后,奇迹真的发生了。这个在1993年仅有100多人的小厂变成了今天拥有40万人的工厂集群。
但如此庞大的规模也许就此止步了。
“从去年12月的时候就开始听说PC部门要搬去重庆了。”王亚东是深圳龙华总部IPPD事业群的一名员工,在听说要搬迁时还没有发生后来工友陆续坠楼的那些事。
“像PCEBG(个人电脑周边事业群)有部分要搬,Service(服务器)也有部分要搬,基本上每个事业群都在陆续搬离。”王亚东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一些人数比较多,劳动成本比较大而利润较低的生产线都要搬走,规模比较大的搬迁在春节前后就开始了,主要搬去重庆、武汉、烟台这些富士康在内地的工厂。
但搬迁在富士康内部员工中似乎还没有形成一个完全的定论,一些说不搬的部门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一些说大规模搬离的部门反而留了下来—“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这句员工经常用以形容富士康的口头禅后来又进化成了“你什么时候搬”。王亚东说,一些部门已经开始在打包行李,帮苹果代工的生产线陆续进驻空置的厂房。
搬迁的事情也让何小丽无法再回到富士康的工厂里。
6月2日,富士康科技集团对外发布了普工提薪30%的消息,而就在提薪前的5月29日,富士康进行了人力冻结,停止了普工以及其他岗位的招募。今年辞职回家探亲的她回到深圳时发现已经很难在富士康找到合适的岗位,大规模招聘的都是生产线长和生产组长。原本是富士康消费电子产品事业群工人的她现在在厂区附近找了一家小卖部打工,身上依旧穿着过去富士康发的白色T恤。
搬迁并不是富士康公司一时的决定。从2008年开始,急于转型的深圳市政府与富士康就有过相关的讨论。富士康内地地区商务长李金明曾在2008 年4月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深圳土地等资源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富士康也在寻求如何发展。“怎么样跟市里面大的形势统一起来?这就得进行职能转换,厂房可能会有部分拆掉,生产转移到其他地区。”
李金明曾在那个时候表态:未来的深圳富士康基地将以“研发+部分生产”为主,人员规模最多是在10万至15万人之间。同时间,富士康提出了“发展内地,制造转移”的口号,生产线转移的地点有山东烟台、重庆、河北廊坊、北京亦庄等地,而大部分转移地周围都有富士康大客户的工厂。
富士康廊坊工厂的部分业务原本在北京亦庄诺基亚研发中心和工厂的隔壁。而转移之后两者之间也不过1个小时的车程。定位为量产工厂的廊坊今后将为在北京的诺基亚以及在天津的三星等工厂供货。由于诺基亚等公司属于全资子公司,这种供货模式还算是出口。
“廊坊和北京的工厂有时候也会直接向海外供货,主要是巴西这样的国家,但不会超过总产量的1/10.”北京亦庄工厂的一位课长对《第一财经周刊》透露。诺基亚和富士康在印度都有一家大规模的工厂,印度属于诺基亚低端手机的一个重点市场,而富士康也就近在印度设了自己的厂,同时也会为其他国家的订单做一些生产。廊坊工厂大致10%的手机业务外供巴西,其余都内销到这几个大客户的工厂。留在深圳的基本是苹果等完全外销的业务。重庆项目周边也有惠普等客户,富士康从2009年开始将电脑制造、集成电路、汽车电子等10条生产链逐渐从深圳转移到重庆。
“其实搬迁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曾经撰写过《郭台铭与富士康》一书的《深圳商报》首席记者徐明天认为,富士康向内地迁移一方面是为了更加接近代工企业,另外也为内销打基础,除了深圳和烟台这两个地方主要做出口外,其他的生产基地可以专心做内销的产品,地方政府的态度也能提供有力的竞争环境。
即便是新工厂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让富士康头疼的招工问题依然存在,生产线转移带来的高离职率也在影响着留下的工人。
“有的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能回北方去,有的人说要搬的话就立马辞职。”IDPBG(数字产品事业群)的吴亮周边有不少要被“转移”的朋友都在写申请,如果被批复,可能挣得钱比过去还多。吴亮现在是苹果机壳生产线上的线长,在富士康内部属于“福利较好”的部门。在生产线被转移的空置厂房中,能看到不少像他一样的线长正在协调新机器的事情。
“有些厂房装上了苹果的生产线,F区有一栋4层的厂房,我们有时候还在里面做。”吴亮见过装修前的情景:机器先分拆好放进木箱里,由搬家公司的人运到厂区门口的货柜车上,来不及运走的木箱则会堆放在厂区的角落里。
“看到这些机器被‘冷落’到一边还是很难受的,不知道哪天会轮到自己。”今年不到20岁的工人阿胜是湖南人,还没有正式从机械工程技校毕业的他前不久被学校派到了富士康PCEBG做模具开发。“其实就是一个打铁的。”他这样形容自己的工作。
“我们事业部具体什么时候走不知道,但是肯定是要搬走的。”只要是不赚钱的部门,都会慢慢迁走。
阿胜的工资不够花,每个月都是月光,从来没有想过要赚钱养家,他最希望可以在富士康积累社会经验、技术和人脉资源。“现在烦心事也很多,每次我都对自己说我还年轻,不怕。”虽然阿胜的家乡湖南离武汉很近,但是他并不想离开这个年轻人的城市。富士康是他第一个上班的地方,要是不搬厂他相信自己会多留两三年。
但事实是,目前阿胜所做的模具已经通过富士康烟台的工厂进行生产,龙华的厂区基本已经不承担生产的任务。阿胜在6月底上工的时候见到了郭台铭,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家企业的大老板,“在工厂出事之后,郭台铭就常常在工厂转。每次都走得很快。”能够这样和大老板“接触”让他感觉很自豪。
大学生郑胜则对厂区内发生的变动并不是很在意。他所在的部门属于总部周边的产权部门,从汕头大学一毕业后就进入富士康,到现在已经有3年的时间。“我们是肯定不用搬走的,周围的同事也很少谈搬迁的事情,要担心的可能只是普工和一些要去开拓市场的干部。”
富士康按照和政府的约定把宿舍管理权交给物业公司。7月3日,在富士康龙华园区L1—L5外正式挂上了物业管理公司进驻的横幅,负责接管的是深圳当地的两家物业管理公司中航物业和开元物业。“现在我们签订的只是意向书,先试行管理其中的七八栋宿舍,磨合到一定时间再正式全面接手。”中航物业管理公司住宅事业部李经理表示,以后不会把员工的生活和工作划分条条块块,会通过组织活动和工人打成一片。开元物业则专门包了辆商务车进行两天一次的考察,“ 我们从6月初竞标到25号签订协议一直就没有休息过。”开元物业总经办熊先生说,进驻富士康的团队由公司副总带队,每两天考察一次,每次的专业小组都不一样。
富士康在物业接管上并未表现出异样情绪,但港澳珠江三角洲研究中心副主任林江教授认为,富士康此次加快搬迁速度除了有成本和地区优惠的可能性外,还可能是和深圳政府产生了矛盾。
友达光电厦门工厂总经理池泰安则把富士康搬迁前的加薪行为看作一次搅局。“我们所有的制造企业都会受到它的影响,我们也都一直很关注事情的进展,还在对它可能的结果进行着预估。”他表示,富士康许诺的大幅度加薪真的兑现就会造成制造成本的提高,成本有一部分可以通过内地的地方政府招商引资,政府所提供的土地以及税收上的优惠来解决,但留在珠三角的企业会面临很多问题。
的确,对于大部分员工来说,6月份的工资单确实可以带来些惊喜,但大部分的工人似乎并不指望66%的许诺可以兑现。在今年5月份刚刚从深圳调往河北廊坊的张红到现在只能拿到加薪30%后的工资,对于河北当地新招的员工来说,更多的人拿到的是760元的实习工资,转正之后仍是900元。
“其实加薪66%就是一个幌子,有人说富士康会把每年两次绩效奖金取消,这个奖金是底薪的5到8倍,算下来其实也没有涨多少工资。”张红作为今年第二批进驻廊坊的深圳员工,被许诺的3000元“补贴”也在年后才能拿到。
“怎么办”是现在留在龙华厂的工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对搬迁的问号,对加薪的问号,对未来的问号在他们身上还得不到解决。
在富士康厂区外,一位光着膀子、穿着碎花裤的杂货店老板也在问相同的问题:“富士康的人要是走了,以后我们要怎么办?”